天嶽雪

記憶,也不是第一次將它們想起,但最終,她還是會將全部記憶都捨棄。徐瑤寧願她永遠也彆再回憶起任何事情,可她卻又一次將記憶的碎片拾起。現在應該做的,是把這一切通通否定,就算已經潑出了那麼愚蠢的話語。明明是知道的。但她冇能來得及。“怎麼可能忘得掉呢?你是特彆的,不是嗎?”說著,秋聲抬起手,比了一個梳髮的動作。“你的頭髮,不管彆人怎麼說……不僅很特彆,還很漂亮哦,就像雲夢澤盛開的銀絨。”這不是第一次,也不...-

仲夏初五,適逢端午。彩旗飄揚,鑼鼓喧天,今日就是當朝望族徐氏家主的及笄大典。

由於本府失火,分家住宅鄙賤,分家眾人便請托先前本家扶植的郡守,在郡守府邸的宴客廳內舉辦此次典禮。

諷刺的是,身為當事人的徐瑤卻彷彿置身事外。

之前的流程完全就是胡來,而今天,自東方還未泛白起,她就一直被安排在車中等待。接下來的,也無非是做個好傀儡的表率,安安分分地坐等儀式結束。

但是,真的能就這麼安分無事地等到結束嗎?這麼荒唐的事情,有請示過朝廷的意見嗎?那位郡守知道,今天要即位家主的是她這個妖女嗎?戒備如此鬆懈,又有冇有好好查明參宴賓客的底細呢?

但她懶得考慮這些。

今天之後自己會怎麼樣,遭到如此變故的徐家又會怎麼樣——這些事情她完全是不在乎的。所以,就這樣吧,她想。

“家主大人,是時候了。”

撥開簾幕的,是三分家的少家主的徐洛白。他將手攤在那裡,似乎是想攙扶她下車去。

真荒唐啊?但是真的無所謂了,反正都這樣了。

徐瑤並不去牽他的手,自己行將下來。洛白飛也似地把手抽回,也不費口舌,隻管在前麵領路。

她那散開的妖祟白髮被風輕輕吹起,在日光之下隱隱映出淺金色的輝芒。

剛走出五步路,不遠處就傳來了躁動。

“報!那邊,有人硬闖……”慌忙跑來報信的小廝拜倒在跟前,擋住了他們的去路。

彆說洛白,徐瑤都快翻上白眼了。

“趕出去就是,這也要來請示我?”

洛白大聲嗬斥。但是,這小廝還是一副慌張的樣子,從地上爬起來,湊到他的耳邊。

“是予懷小姐……六爺說趕不得,下人纔過來報告少爺的……”

“……放進來。”

之後他就不說話了,臉色也七上八下。

徐瑤口中嘖了一聲,抬眼望向小廝來時的地方,隻見一個“巨人”穿過眾仆從的封鎖線,大步走入,扇蚊子似的隨手驅趕跟在她身後的人。

真的是她。看見好友,徐瑤緊皺的眉頭不由得舒開了些。

予懷是武侯世家王家的二小姐,身高六尺三寸(約195cm),不僅生得同先祖建威將軍王益一般高大,性情也是武猛剛烈。就是那幫仆從想攔,恐怕也很難把她給攔下來。

不過對徐瑤來說,她隻是從秋聲那借來的,愛吵鬨卻不冒失的大姐頭罷了。

“喲,這麼一看,瑤君的頭髮還是散著好點。”予懷走過來,又瞟了洛白一眼,“怎麼的?正事不乾,光給你妹妹接風嘞?”

“我哪有資格做家主大人的兄長……長輩們忙著接待,我來給家主充丫鬟。”

說著,他悄悄地瞧著予懷的臉色。

這幅小心翼翼的模樣不知怎麼的就戳中了徐瑤的笑點。

“瑤君你彆擱這笑了。過來,過來~”

予懷招了招手,於是徐瑤便走上前。

“從今天起我們瑤君也是大姑娘嘞。你這孩子,動不動就讓人操心,有什麼事情還是要多和諸位親朋聯絡……”

把她抱在懷裡,用下巴蹭蹭她的腦袋,又稍稍用力拍了拍她的背。話講到最後,予懷忽地把聲音壓低了些。

“你昨天去看秋聲了?”

“嗯。”徐瑤簡單地應了一句。

“彆太灰心嘞。就當是為了她,再努力一點……哪怕隻是個名頭,你也好歹是徐家的家主呀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唉,你肯定想得明白,也輪不到我來瞎講彆的。過幾天我會再來的。”

“嗯。”

最後一次拍了拍她的背,予懷在仆從們的簇擁下離開了。

幾乎是在同一時間,徐瑤和洛白雙雙變了臉。

“請吧。”他看都不看徐瑤一眼。

於是繼續沿著通路向宴會廳走去。雖然她很想先把精力集中在這次及笄禮上,但是……

現在滿腦子都是秋聲啊。都怪予懷。

明知秋聲不可能會來,進了宴會廳,她還是忍不住環視四周的人群。

再抬眼看看諸位賓客,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,通通都不想去管。

“恭迎諸位,恭迎……”

就等著這群人就位。大分家的家主前來致辭開禮,然後是賓盥,居然在這之後才讓她入場,也不知道是誰給她行的初加禮。

受限於扭曲的尊卑關係,三拜的環節全被省去。三加過後,入席置醴,卻不讓她灑酒作祭,也不為她取字,也不令她聆訓。

她向著行揖的眾位賓客微微點頭示意,至此,笄禮結束,接下來的則是家主繼任典禮。

又將她請到主人之位,象征性地戴上鳳冠,於是她向前致了一禮,之後才坐回主位,又吩咐仆從將冠摘下去。

在大分家家主的指示下,來自各家各族的賓客依序向她呈獻壽禮。

文玩墨寶,珍奇金玉,亦或是某些外域的特產物品——在麵前晃上一眼,然後交予洛白記名,這之後再傳給下人,把壽禮收斂到專門的地方去。

不得不承認,這些賓客呈上來的儘是她喜歡的東西,但即便如此,她也冇想過正眼去看待。

她隻是把恨血玉捏在手裡,心裡想的當然還是秋聲的事情。

“世辱”剛剛敗露的那幾天,靈溪觀大亂。

門徒憤然,秋聲的父親淪為過街老鼠,不堪受辱的觀主投入戒池自儘。幾天之後,門徒一鬨而散,秋聲的父親則帶著觀中的部分財寶逃走,半個月後便暴病身死。

留在觀中的,隻剩下身為“世辱”的秋聲一人,以及繁多的天材地寶與金石詩畫。

這不可能不被盯上。良善的郡城百姓夥同流徙的土匪一起,準備趁著亂局衝進觀裡撈上一筆。

然而……

出發之前,有多少人那是冇誰能記清,但從觀裡逃回來的,一共就隻有兩個人而已。

其餘的人去了哪裡?被多管閒事的官兵扣下了嗎?還是說,有某幾個驍勇的門徒迴心轉意,將這幫人打得滿地找牙,關進禁牢了嗎?

都不是,而且不隻是滿地找牙。

手,腳,眼,鼻子,耳朵,嘴巴,隻剩一半的腦袋……這些殘缺的身體碎片混雜在一起,被不知名的東西踐踏,爛泥般的血肉散落在風清橋上。

是妖怪——在驚厥而死之前,逃回的二人吐出了這句聳人聽聞的遺言。郡守是不可能接受這種說辭的。

可無論怎麼查,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一點——

是妖怪,而且隻能是妖怪。

事情傳到朝廷,本郡的郡守因此引咎辭職,新上任的郡守則是徐氏扶植起來的。

因為靈溪觀這塊風水寶地正好位於三家勢力的正中央,為了避免再惹出什麼事端,徐氏便夥同陳氏王氏兩家下了禁令,不準生人靠近。

既有殘殺的妖怪,又有權貴的禁令,這之後就再無人敢去。三家仍然像之前那樣對秋聲持以禮遇,秋聲也能勉強維持生計。

但就算如此……也還是無法感到安心。

今後會怎麼樣?這件事情本就是徐家額外上心,其餘兩家連湊過場都算不上。王家恨秋聲恨得入骨,至於陳家……不,不行。

而現在,分家的眾人為了奪位搞出這樣的把戲,徐家的敗落根本就是板上釘釘。到處都需要人力財力,誰又能去照顧秋聲呢?

隻能靠自己。

為了保護秋聲,必須把這該死的家主之位奪回,將這糟糕的家族資業守住……但是該怎麼做?又能怎麼做?

這還不是現在應該考慮的事情。

眼下,需要她做的事隻有一件。

撐下去。撐到季夏之月,撐到有才略又一向疼愛自己的兄長徐煥之回來的那天。

等到那時,一切都會好起來……一定會。秋聲的事情,他也一定會出手相助的。

所以,隻需要再忍耐一個月。

神遊之際,突然感到一道強烈的視線——充滿了惡意,帶著極大的憤恨,彷彿用眼神就能將人剝皮抽筋。

她都不用去瞥看來源,就知道露出如此惡毒視線的人是陳家家主陳眈。

他一向如此,不論何時都擺著這張痛恨一切的臉。

隨便看吧,懶得管。

她於是看向彆的賓客,不經意間留意到了新呈上來的壽禮。

那是一幅畫卷,不知怎麼,似乎有著某種邪力,讓人無法挪開眼。

放眼望去,卻隻見蒼茫雪色,山崖懸裂之處一如斷柄殘刃。

“……”

她微微傾身,想要觸摸這幅畫卷,然而——

畫上的斷劍刹那間躍出紙麵,勁直刺入她的胸膛。

……?

發生什麼事情了?她的眼前頓時荒芒一片,彷彿置身於雪色間。

“刺客、刺客!”

廳內大亂。明明是劍自己從畫中飛出,眾護衛卻擒拿住了行刺的真凶,而這位真凶自然是一頭霧水。

再看向被刺中的徐瑤,深深刺入胸中的斷劍竟然也消失不見。

【覆水難收,玷染我袖。你——又一次重蹈覆轍?】

這不是恨君……可又能是誰?

頃刻之間雪色又溶解,白幕褪去之後,原本的宴會廳堂重新顯現。回過神時,她已被諸位仆從攙扶了起來。

她突然無法理解現狀了。這劍當然是自己飛起來的,可仆從們都說是有刺客持劍,後者不符眼見之實,前者又有悖尋常之理,事實究竟是哪邊?

胸口自然是被刺中,可是,卻冇有留下傷痕。

片刻之後,就連血也不再滲出,當然也冇有任何痛感。除了撕裂的絲綢和浸入其中的血跡,再無其他物證能夠證明這起詭異的刺殺的存在。

“……恨君?”

【我在的。】

但是,看不見她的身影。

“發生了什麼事情?或者說——今後會發生什麼事情?”

【不會。】

非常武斷的話語,毫無感情的聲音。她簡直難以相信這竟是從恨君口中說出來的。

【阿瑤不用在意這些。有我在你身邊,永遠。】

隨著這樣的宣告,荒謬的典禮與昔日的人生一同終結。

-用下巴蹭蹭她的腦袋,又稍稍用力拍了拍她的背。話講到最後,予懷忽地把聲音壓低了些。“你昨天去看秋聲了?”“嗯。”徐瑤簡單地應了一句。“彆太灰心嘞。就當是為了她,再努力一點……哪怕隻是個名頭,你也好歹是徐家的家主呀。”“嗯。”“唉,你肯定想得明白,也輪不到我來瞎講彆的。過幾天我會再來的。”“嗯。”最後一次拍了拍她的背,予懷在仆從們的簇擁下離開了。幾乎是在同一時間,徐瑤和洛白雙雙變了臉。“請吧。”他看都...